2013-10-01

開往台中港的小慢船六


開往中國的 Slow Boat/村上春樹 1980
(賴明珠 譯)

開往中國的 Slow Boat
想載著你同行
船是租來的
只有我倆同行......(老歌)

1.

我第一次遇見中國人,那是什麼時候的事?

這篇文章,就從所謂考古學式的疑問出發。各種出土品上貼著各式標籤,分門別類地進行分析。

話說第一次遇見中國人,是什麼時候的事呢?

1959 年,或 1960 年是我的推定。 哪一年都可以,哪一年都沒有什麼大差別。 正確地說,是完全沒有差別。對我來說,1959 年或 1960 年,就好比一對穿著不起眼衣服的雙胞胎醜兄弟。就算能穿過時光隧道回到那個時候,相信要區別 1959 年和 1960 年,對我也會是相當辛苦的。

雖然如此,我還是很有耐心地繼續我的作業。堅硬的洞穴越挖越寬,新的出土品雖然不多,卻也開始現出它的姿態了。

對了,那年正是約翰生和巴達生爭奪重量級拳擊冠軍的一年。這麼說,到圖書館去翻翻舊的新聞年鑑體育版就行了。這應該可以解決一切。

第二天早晨,我騎著腳踏車到附近的區立圖書館去。

圖書館大門旁邊,不知怎麼會有雞籠子。雞籠子裡五隻雞正吃著略遲的早餐,或略早的午餐。天氣非常好,因此我在進圖書館之前,先在雞籠旁邊的舖石上坐下,決定抽一根煙。並且一面抽煙,一面望著雞吃飼料的樣子。那些雞非常忙碌的啄食著飼料箱,牠們實在是太急躁了,那用餐的景氣,簡直就像早期格數較少的快動作新聞影片。

抽完那根香煙,我體內確實有了什麼變化。不知道為什麼?可是就在不知為什麼的情況下,新的我隔著五隻雞和一根香煙的距離,向我自己提出兩個疑問。

第一個問題是:到底誰會對我第一次遇見中國人的正確日期感興趣?

另一個問題是:在日照充足的閱覽室桌上放著的舊新聞年鑑和我之間,除此之外,還有什麼彼此能分享的東西存在呢?

很正當的疑問。我在雞籠前面又抽了一根煙,然後騎著腳踏車與圖書館和雞告別。因此,天上的飛鳥沒有名字,我那記憶也沒有日期。

本來,我大多的記憶都沒有日期。我的記憶力非常不確實。因為實在太不確實了,我往往覺得我在拿這不確實向誰證明什麼似的。但是到底要證明什麼?我也不清楚。大概要正確把握不確實的東西所證明的事,本來就不可能吧?

總而言之,我的記憶,就是像這樣非常地含糊不清。有時前後顛倒,有時事實與想像交錯,有時我自己的眼睛和別人的眼睛混在一起。這種東西或許已經不該稱為記憶了。透過我小學時代(戰後民主主義那可笑而可悲的六年之間落日的每一天)能夠正確而清晰地回憶起來的事,只有兩年。一件是有關中國人的事,另一件則是某個暑假下年舉行的棒球比賽。在那場棒球比賽,我是中堅手,在三局後半,發生腦震盪。當然我不會沒有理由就突然發生腦震盪,我們球隊那次比實時,只能使用附近高中運動場的一個角落,這是那天我得腦震盪的主要原因。換句話說,我為了全速追捕中央高飛球時,迎面撞上了籃球架。

我醒來時是躺在葡萄棚下的長椅上,天開始暗下來,水灑在乾燥的操場所發出的氣味,和當枕頭用的新手套的皮味最先撲進我的鼻子。接著是倦怠的側頭部疼痛。我好像說了什麼,自己並不記得,是陪著我的朋友,後來告訴我的。我大概是這樣說的:沒關係,只要拍掉灰塵還可以吃。

這種話是從那裡冒出來的,我現在還弄不清楚。也許是正在做夢吧?可能做一個正在搬運午餐麵包時,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夢吧!除此之外,就沒有任何能夠從這句話聯想起來的情景了。

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現在那句話還常常在我的腦子裡打轉。

沒關係,只要拍掉灰塵還可以吃。

然後那句話便停留在腦子裡,使我想到所謂我這樣一個人的存在,和所謂我這樣一個人不得不經歷的道路。然後試著想那種思考必然會到達的一點——死。死這件事,至少對我來說,是一件非常茫漠的作業。而且不知道為什麼,死使我想起中國人。

2.

港都的山坡上有一所中國人的小學(名字我完全忘了,因此以後為了方便起見,就稱為中國人小學吧。稱呼有些奇怪,請原諒)。我去那裡,那是因為我被派參加一個模擬考試,考試的會場分為好幾個地方,但我們學校只有我一個被指定派去中國人小學。理由不太清楚,大概是行政上的錯誤吧。因為班上的同學,都被派到附近的會場去。

中國人小學?

我每捉到一個人,不管是誰,就問他知不知道有關中國人小學的事。沒有人知道任何事。如果說有,也只是知道那所中國人小學在離我們校區,坐電車要三十分鐘的地方。當時的我,並不屬於那種一個人坐電車到那裡去的孩子。因此對我來說,那簡直就等於世界盡頭一樣的地方。

世界盡頭的中國人小學。

兩星期後的星期天早晨,我懷著可怕的黯淡心情,削了一打鉛筆,按照指示把便當和拖鞋塞進塑膠書包裡。雖然是一個天氣晴朗、甚至有些太暖和的秋天裡的星期天,我母親還是給我穿上一件很厚的毛衣。我一個人搭上電車,為了怕坐過站,一直站在車門前面,注意著外面的風景。

去中國人小學,不需要看准考證背後印的地圖,只要跟著一群書包被拖鞋和便當漲滿的小學生後面走,就行了。幾十個、幾百個小學生排著隊,在很陡的斜坡道上,朝著同一個方向走。說奇妙也真是奇妙,他們既不在地上拍球,也不會拉低年級的帽子,只是默默地走著。他們的姿勢,使我想起不整齊的永久運動的東西。我一面走上斜坡,一面在厚毛衣下流著汗。

跟我模糊的想像正相反,中國人小學的外觀,和我唸的小學幾乎沒什麼不一樣。甚至更整潔。陰暗的長廊、濕濕的霉臭空氣……這兩星期來不由自主地在我腦子中膨脹著的那種印象一點也看不到。穿過漂亮的鐵門,被植物包圍著的石砌道路便緩緩伸出弧形,長長地延伸進去。玄關正面有一方清澈的水池,在上午九時的太陽下反射著眩目的陽光。校舍旁種著成排的樹木,一一掛著中文說明的牌子。有些我會讀,有些我不會讀。玄關對面有一個庭院似的、被校舍圍起來的四方形運動場,在每個角落裡,有個不知名的銅像、氣象觀測用的白色小箱子和鐵棒等。

我遵照指示,在玄關脫掉鞋子,遵照指示進入教室。明亮的教室裡,整齊地排列著四十張雅緻的上翻型書桌,在每張桌上都用膠帶貼著寫有准考證號碼的紙片。我的座位是在窗子邊最前面一排,也就是這教室裡最小的號碼。

黑板是嶄新的深綠色,講桌上擺著粉筆盒和花瓶,花瓶裡插了一朵白菊花。一切都那麼清潔,而且排列整齊。牆上的軟木板上既沒有貼圖畫、也沒貼作文。大概是妨礙考生,特地取下來的吧。我在椅子上坐下,把鉛筆盒和墊板擺在桌上,手支著下巴,閉起眼睛。

監考官把考卷夾在腋下走進教室,是在大約十五分鐘以後,他看來不會超過四十歲,左腳有點在地上拖著似的輕微跛足,左手拿著一隻看來像登山口的土產店賣的粗製濫迼的櫻材手杖。他跛得太自然了,使得那手扙的粗糙特別醒目。四十個應考生一看見監考官,或者應該說是一看見考卷,就安靜下來。

監考官走上講臺,先把整疊考卷放在桌上,其次發出小鳥般的聲音,把手杖擺在旁邊。然後他確認一下所有的座位都沒缺席後,乾咳一聲,輕瞄一下手錶,他好像要支持身體似的,把兩隻手支著講桌的兩端,臉朝正前方抬起,暫時望著天花板的角落。

沈默。

十五秒左右,那每一秒繼續沈默著。緊張的小學生們屏息凝視著桌上的考卷。腳不好的監考官則一直盯著天花板的角落。他穿著淺灰色西裝白襯衫,繫著那種令人看過之後就會立刻忘記顏色和花樣的領帶。他把眼鏡摘下來用手帕慢慢擦著兩邊的鏡片,然後又戴上。

「本人負責監考這場。」他說本人。「考卷發下去以後,請先蓋在桌子上。絕對不可以朝上。兩隻手請好好放在膝蓋上。等我說:『好——』才可以把考卷翻過來。時間到的十分鐘前,我會說『十分鐘前』。請再檢查一遍,有沒有不該有的錯誤。其次我說『好——』就停止。再把考卷蓋起來,兩手放在膝蓋上。知道了嗎?」

沈默。

「姓名和准考證要最先寫好,請各位不要忘記。」

沈默。

他再看了一次手錶。

「現在,還有十分鐘時間,在這時間裡有一些話想跟各位講一下。請大家放輕鬆。」

呼——,有幾起透氣聲。

「本人是這所小學的中國老師。」

對了,我就是這樣認識第一位中國人的。

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中國人。不過,這也是理所當然的。因為我以前從來也沒有遇見過中國人。

「在這間教室,」他繼續說:「平常都是和各位同樣年齡的中國學生,跟各位一樣拼命地努力用功。……正如各位所知道的,中國和日本說起來是兩個相鄰的國家。為了大家都能愉快地生活下去,相鄰的國家不得不互相友好,對嗎?」

沈默。
「當然我們兩個國家之間,有些地方很像,也有些地方不像。有些方面互相瞭解,有些方面卻互相不瞭解。這點只要各位想一想,你們的朋友不也是一樣嗎?不管多麼要好的朋友,還是會有些不瞭解的地方。對嗎?我們兩國之間也一樣。不過只要努力,我們一定能變成好朋友,我這樣相信。因此,我們要先互相尊敬對方。這是……第一步。」

沈默。

「例如,請各位想一想。如果各位的學校,有很多中國人的孩子來考試。就像各位現在來這裡一樣,現在各位的桌椅上,正好有中國小孩坐著。請這樣想一想。」

假定。

「星期一早晨,各位到學校去,走到自己的座位,結果怎麼樣呢?桌上到處
刻著字、椅子上粘著口香糖、書桌裡的拖鞋不見了一隻。那麼,你會覺得怎麼樣?」

沈默。

「例如你!」他真的就指著我。因為我的准考證號碼最小。

「你會很高興嗎?」

大家都看著我。

我臉漲得通紅,一面慌忙搖搖頭。

「你會尊敬中國人嗎?」

我又搖了一次頭。

「所以,」他重新面向正面。大家的眼睛,也總算又轉回書桌的方向。「各位也不能在書桌上刻字,或把口香糖粘在椅子上,或亂翻書桌裡面的東西。知道了嗎?」

沈默。

「中國學生都會更清楚地回答噢。」

「知道了。」四十個小學生一起回答。不,三十九個。我已經連嘴都張不開了。

「好!請各位抬頭挺胸。」

我們抬起頭挺起胸。

「然後拿出信心來。」

二十年前的考試,結果如何現在已經完全忘記了。我所能想得出起來的,只有走在斜坡路上小學生的姿態,和那位中國老師的事。

然後過了六年或七年,高中三年級時的秋天,正好同樣舒服的星期天下午,我和一個同班女生走在同一條斜坡路上。我正暗戀著她,她對我怎麼想我可不知道。總之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,兩個人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。我們先走進斜坡路正中間一帶路旁的喫茶店,喝咖啡。然後我跟她提到那所中國人小學的事。我說完她吃吃地笑起來。

「好奇怪喲。」她說。「我也在同一天,在同一個考場考試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真的啊。」她一面把奶精注入薄薄的咖啡杯邊緣一面說。「不過好像是不同一間教室。我沒聽到那樣的演講。」

她拿起湯匙,攪拌了幾次。

「監考的老師是中國人嗎?」

她搖搖頭。「我不記得了。因為沒想到這種事啊。」

「妳有沒有刻字?」

「刻字?」

「在桌上啊。」

她嘴唇還一直碰著杯子邊緣,想了一下說。

「嗯,到底有沒有?記不得了。」她說著微微一笑。「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。」

「可是,桌子亮亮的好乾淨啊。不記得了嗎?」我問。「嗯,對,好像是噢。」她似乎不太有興趣地說。

「怎麼說呢?整個教室有一種感覺非常光滑的味道。我沒辦法形容得恰當,不過真的好像有一層薄紗籠罩著似的。而且……」說著,我右手拿著咖啡匙的把柄,想了一想。「還有,四十張書桌,全部都閃閃發光。黑板也是非常乾淨漂亮的綠色噢。」

我們沈默了一會兒。

「你覺得沒刻字嗎?想不起來?」我又問了一次。

「嗯,真的想不起來了。」她一面笑一面說。「被你這樣一說,好像也不見得沒有,不過因為那麼久了……」

也許她的說法比較正常。那麼多年前,在什麼地方的桌上有沒有刻字,誰還會記得。一方面是太久了,何況,也是可有可無的事。

送她到家以後,我在巴士上閉起眼睛,試著想像一個中國少年的姿態,一個發現自己桌上有人刻了字的中國少年的姿態。

沈默。

3.

高中因為是在一個港都唸的,因此我周圍有相當多的中國人。說是中國人,其實跟我們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同。而且他們也沒有什麼共同的明顯特徵。他們每一個人之間可以說千差萬別,關於這一點,我們和他們都完全一樣。我常常想,每個人的個體性真奇妙,是超越一切類別和一般理論的。

我們班上也有幾個中國人。有成績好的,也有成績差的;有活潑外向的,也有沈默內向的。有住豪華住宅的,也有住採光不良、六疊榻榻米、一房一廚的公寓的。什麼樣的都有。可是我並沒有和他們之中的誰特別親近。大體說來,我的個性並不屬於碰到誰就跟誰親近的那一型。不管對方是日本人、中國人、或什麼人,都一樣。

我跟他們之中的一個,大約在十年後偶然遇見了,不過這件事我稍後再提比較好。

舞臺移到東京。

從順序上來說——也就是除了不太親近,沒談過多少話的中國同班同學之外——對我來說,第二個遇到的中國人,應該是大學二年級春天,在打工的地方認識的一個不太說話的大學女生。她跟我一樣十九歲,個子小小的,仔細想來也不能說是不漂亮。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三星期。

她工作得非常熱心。我也跟她感染而熱心地工作,不過我從旁邊看著她工作的樣子,覺得我的熱心和她的熱心,本質上好像完全不同。也就是說,我的熱心是「如果一定要做點什麼的話,熱心本身就是價值。」這種意思的熱心。而相對的,她的熱心是比較接近人性存在根本的那種東西。雖然我無法恰當地說明,不過她的熱心裡,似乎有一種她周圍的一切日常性、全都靠那熱心勉強支持著似的奇妙迫切感。因此大部份人都跟她的工作步調無法配合,中途都會生氣起來,到最後能夠不吵架而一直跟她一起作業的,只有我一個。

雖然這麼說,我並沒有特別跟她親近。我跟她第一次像樣地交談,是在開始一起工作後一星期左右。她那天下午,大概有三十分鐘,陷入一種恐慌狀態。這是她第一次這樣。一開始只是一點點錯誤,這在她腦子裡漸漸擴大,終於變成無法挽回的巨大混亂。在那之間她一句話也沒說,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。她那樣子,使我想起夜晚的海上慢慢下沈的船。

我把一切作業停止,扶她坐在椅子上,把她握得緊緊的手指一根一根扳開,拿熱咖啡給她喝。然後跟她說明沒什麼不得了的。不是根本上的錯,就算錯的地方重頭再來一遍,也不會讓工作延遲多少。喝了咖啡之後,她好像稍微鎮定下來了。

「對不起。」她說。

「沒關係。」我說。

然後我們閒聊了一下。她說她是中國人。

我們的工作場所,是一家小出版社陰暗而狹窄的倉庫。工作簡單而無聊。我接到傳票,按照指示抱著幾本書送到倉庫入口。她把書用繩子綁起來,查對一下底帳。其實只不過如此而已。再加上倉庫裡沒有任何暖氣設備,為了不被凍死,我們雖不願意也不得不拼命忙著工作。

中午休息時間一到,我就到外面吃一頓溫暖的午餐,在休息結束前的一小時裡,一面讓身體暖和暖和,兩個人一面呆呆地看報紙、雜誌。偶而高興時也聊聊。她父親在橫濱經營一點進口生意,大部份的貨,是從香港來的拍賣用便宜布料。雖然說是中國人,但她卻生在日本,沒去過大陸、香港或臺灣。她唸的小學,是日本小學,不是中國人的小學。她在一家女子大學唸書,將來想當翻譯。現在和哥哥一起住在駒馰仆公寓。或者借她的表現方式,是滾進她哥哥家。因為她跟她父親脾氣不合。我對她知道的,大概就是這些。

那年三月的兩個星期,隨著偶而夾帶著雪花的冷雨而過去了。打工最後一天的傍晚,在管理課領到薪水以後,我邀她去新宿一家以前我去過幾次的狄斯可舞廳。

她歪著頭想了五秒鐘,然後說她很高興去。「不過我沒跳過舞噢。」

「那簡單。」我說。


我們先到餐廳喝啤酒、吃脆餅,慢慢用過餐,才去跳了兩個鐘頭的舞。舞廳裡充滿了舒服的溫暖氣氛,空氣中飄著汗的味道,和有人燒香的氣味。流汗了就坐下來喝啤酒,汗不流了就再跳。偶而有閃光燈閃亮,在閃光燈中的她,就像舊照片簿裡的相片一樣漂亮。

跳了幾曲以後,我們走出舞廳。三月夜晚的風雖然還冷冷的,可是仍然能感覺得出春天的預感。因為身體還熱熱的,所以我們把大衣抱在手上,漫無目標地在街上走。到遊樂中心看看、去喝喝咖啡,然後又走著。春假還剩一半,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們十九歲。如果興致一來,我們甚至可能走到多摩川邊。

時鐘指著十點二十分時,她說差不多該回去了。「我十一點前必須回去。」

「好嚴格噢。」

「對,我哥哥滿嚕嗦的。」

「別忘了鞋子噢。」

「鞋子?」她走了五、六步以後,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。

「啊,你說灰姑娘啊,沒問題,不會忘記。」

我們走上新宿車站的樓梯。並排在長椅上坐下。

「再邀妳可以嗎?」

「嗯。」她咬著嘴唇點了幾下頭。

「一點都沒關係。」

我問了她的電話號碼,用原子筆記在狄斯可舞廳的紙火柴背面。電車來了我送她上車,說一聲再見。今天很高興,謝謝!再見。門關上了,電車發動以後我點起一根煙,目送著綠色的電車消失在月臺盡頭。

我靠著柱子,就那樣把煙抽到最後。而再一面抽著煙,不知道為什麼,發現心情奇妙地浮動。我用鞋跟把煙踩熄。然後又點起一根新的煙。各種街上的聲音,在昏暗中滲透著。我閉上眼睛,深深吸入一口氣,慢慢搖搖頭。這樣還是無法讓心情平靜。

應該沒有什麼不妥的事,就算不是做得很漂亮,不過以第一次的約會來說,我自認為做得相當好,至少程序上是規規矩矩的。

可是我腦子裡,還是有什麼東西卡住。有什麼非常小的東西,就是確實有某個地方不對勁。我知道有什麼不對勁。

那不知道是什麼,等我想到時已經花了十五分鐘。我花了十五分鐘,才好不容易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。傻瓜!毫無意義的錯誤。可是正因為沒有意義,才使那錯誤更可笑。也就是說我送她坐上反方向的山手線了。

為什麼會這樣呢?不曉得。我住的地方在目白,所以她只要跟我坐同一班列車就可以的。啤酒?也許是吧。或者因為我腦子裡塞滿了我自己的事。總之有什麼東西流向相反的方向去了。車站的鐘指著十點四十五分。她一定不能在限制的時間內趕回家,如果她不早一點發現我的錯,而改搭反方向的電車的話……。她大概不會吧,這是我模糊的預感。就算她早發現,不,譬如就算在車門關上以前就發現了,也來不及了。


她出現在駒仆車站時,是十一點過十分。當她看見站在樓梯旁邊的我時,竟無力地笑了。

「搞錯了。」我跟她面對面,這樣說。她默不作聲。

「不曉得為什麼,總之搞錯了。一定是怎麼樣了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所以我在這裡等著,想跟妳道歉。」

她兩隻手放在大衣口袋裡,撇撇嘴。

「真的搞錯了嗎?」

「什麼真的……當然哪。不然怎麼會變成這樣呢?」

「我以為你是故意的。」

「我?」我不知道她要說什麼。「我為什麼要這樣做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她的聲音好像現在就會消失了似的。我拉起她的手讓她坐在長椅上,我也並排坐下。她把腳伸到前面,眼睛盯著白色的鞋尖。

「妳好像以為我是故意的?」我試著這樣再問一次。

「我想你是生氣了。」

「生氣?」

「嗯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……我說要早點回去。」

「女孩子一說要早回家就生氣,那身體不氣壞才怪。」

「要不然一定是跟我在一起覺得很無聊。」

「怎麼會呢?是我邀妳的啊。」

「可是你覺得沒意思,對嗎?」

「才不呢。我覺得很快樂,不騙妳。」

「你騙我。跟我在一起才不快樂呢。就算你真的是搞錯了,那也是你潛意識
裡希望這樣的啊。」

我嘆了一口氣。

「你不必介意。」她說。「這種事不是第一次,一定也不是最後一次。」

從她的眼睛湧出兩滴眼淚,滴落在大衣的膝上發出聲音。

我不知道該怎麼辦。我們就維持那種姿勢一直沈默著。電車開進來幾輛,把乘客吐出來,他們的形影消失在樓梯外,又恢復了沈靜。

「請你不要再管我了。」

我什麼也說不出來,一直沈默著。

「真的沒關係。」她繼續說。「說真的,跟你在一起的時候,我覺得非常快樂。很久沒有這樣快樂了。所以我好高興。我還想一切都會很順利的。甚至你送我坐上山手線的反方向時,我也想算了沒關係。一定是弄錯了。可是……」她的聲音咽住了,淚滴把她大衣的膝上染黑一大片。

「可是,等電車過了東京車站以後,一切都變得令人心煩。我想我再也不要碰到這種事,再也不想做夢了。」

這是她第一次說這麼長的話。她說完以後,漫長的沈默又在我們之間延續下去。

「對不起,是我不好。」我說。深夜的寒風,把晚報翻弄著,送到月臺盡頭去。

她把被眼淚沾濕的瀏海往旁邊撩,微笑起來。「沒關係,這裡差不多也不是我該呆的地方了。」

她所說的地方,我不知道是指日本這個國家,還是指黑暗的周遭正團團圍住的這個岩塊。我默默牽起她的手放在我膝上,再把我的手悄悄疊在上面。她的手暖暖的,裡面濕濕的,那些微的溫暖,喚起了我心中長久以來已經遺忘的若干回憶。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了。

「我們從頭試一次好嗎?……我確實對妳的事幾乎完全不瞭解。不過,我想知道更多。而且我覺得瞭解妳越多,我會更喜歡妳。」

她什麼也沒說。只有她的手指在我手中微微動了一下。

「我想我們一定會相處得很好。」我這樣說。

「真的嗎?」

「大概吧。」我說。「雖然不能保證,不過我會努力。而且,我希望更坦誠相對。」

「我該怎麼辦呢?」

「我想明天再見,可以嗎?」

她默默點頭。

「我會打電話給妳。」

她用手指尖擦擦眼淚的痕跡,然後兩隻手插回大衣口袋。「……謝謝你。給你添了不少麻煩。」

「妳沒有理由道歉。是我搞錯的。」

於是那天夜裡,我們就分手了。我一個人還一直坐在長椅上點起最後一根煙,把那空盒子丟進紙屑籠。時鐘已經指著將近十二點。

當我發現那天夜晚所做的第二件荒謬錯誤時,是在那之後的九小時後。那實在是太荒唐、太致命的過錯了。我竟然把寫有她電話號碼的紙火柴,也和香煙空盒子一起丟掉了。打工處名簿上和電話簿上,都沒有她的電話號碼。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。

她是我所遇見的第二個中國人。

4.

第三位中國人。

他正如我前面所寫過的,是我高中時代認識的。可以算是朋友的朋友。曾經說過幾次話。

我們的相遇,幾乎沒有什麼戲劇性。既沒有十九世紀英國冒險家李文史東和史坦雷的相遇那麼戲劇化,也沒有二次大戰的山下大將和帕西瓦爾中將的邂逅那麼明暗分明,更沒有凱撒和獅身人面獸的邂逅那樣充滿光榮,或像歌德和貝多芬的邂逅那麼火花迸裂。

如果一定要拿歷史事件(雖然那是否具歷史性仍大有疑問)來比喻,和從前我在少年雜誌上讀過的太平洋戰爭中,一個激戰的島上有兩名士兵邂逅的故事,可能最為接近。一名是日本兵,一名是美國兵。兩個脫離隊伍迷路的士兵,在叢林空地上面對面地碰上了。雙方都來不及舉槍,正在迷迷糊糊,有一名士兵(不知道是哪一邊?)突然舉起兩隻手指行了一個童子軍式的敬禮,對方的士兵也反射性地舉起兩隻手指行了一個童子軍式的答禮。然後兩個人槍都沒舉起,就默默各自歸隊去了。

我那時二十八歲,結婚以來六年的歲月已經流逝。六年裡我埋葬了三隻貓,燒掉了幾個希望,把若干痛苦捲在厚毛衣裡埋進土裡。一切都在這無從掌握的大都市裡進行。

那是一個像被冰冷的薄膜包裹著的十二月下午。雖然沒有風,空氣卻相當冷。偶而由雲間溢出來的光線,無法趕走覆蓋著街上的暗淡灰影。我從銀行回來的路上,走進一家面向青山道路,裝著玻璃窗的安靜喫茶店,點了咖啡,翻著剛買的小說,小說看膩了就抬起頭,望著街上絡繹不絕的車水馬龍,然後又再看書。

「嗨!」那男的說。並且嘴裡叫出我的名字。

「對吧!」

我嚇了一跳,眼睛從書上抬起,說:「對」。我不記得他的臉。年齡和我差不多,剪裁很好的海軍藍西裝領外套、顏色挺配的軍裝型領帶,雖然裝扮整齊,但一切都像有點磨損的印象。相貌也一樣,雖然五官端正,但仔細看來又好像缺少了什麼,浮在他臉上的表情,好像又是為了配合這場所而臨時收集一些碎片拼湊起來似的,那種感覺。就像宴會桌上湊和著排列山不成套的杯盤。

「可以坐嗎?」各自歸隊去了。

我那時二十八歲,結婚以來六年的歲月已經流逝。六年裡我埋葬了三隻貓,燒掉了幾個希望,把若干痛苦捲在厚毛衣裡埋進土裡。一切都在這無從掌握的大都市裡進行。

那是一個像被冰冷的薄膜包裹著的十二月下午。雖然沒有風,空氣卻相當冷。偶而由雲間溢出來的光線,無法趕走覆蓋著街上的暗淡灰影。我從銀行回來的路上,走進一家面向青山道路,裝著玻璃窗的安靜喫茶店,點了咖啡,翻著剛買的小說,小說看膩了就抬起頭,望著街上絡繹不絕的車水馬龍,然後又再看書。

「嗨!」那男的說。並且嘴裡叫出我的名字。

「對吧!」

我嚇了一跳,眼睛從書上抬起,說:「對」。我不記得他的臉。年齡和我差不多,剪裁很好的海軍藍西裝領外套、顏色挺配的軍裝型領帶,雖然裝扮整齊,但一切都像有點磨損的印象。相貌也一樣,雖然五官端正,但仔細看來又好像缺少了什麼,浮在他臉上的表情,好像又是為了配合這場所而臨時收集一些碎片拼湊起來似的,那種感覺。就像宴會桌上湊和著排列山不成套的杯盤。

「可以坐嗎?」

「請。」我說。沒有其他可說的。他在對面坐下來,從口袋拿出香煙和打火機。也不點火只放在桌上。

「想不起來嗎?」

「想不起來。」我放棄再想,乾脆這樣告白。「很抱歉,我經常都這樣,不太記得人家的臉。」

「那是因為你想忘掉過去的。一定潛意識裡是這樣的噢。」

「也許吧。」我承認,確實可能是這樣。

女服務生送水來,他點了亞美利加咖啡,並說要非常淡的。

「我胃不好,其實醫生叫我咖啡和煙都要禁的。」他嘴上一直掛著無可挑剔的微笑,把玩著放在桌上的香煙盒。「對了,剛才話才說了一半,我因為同樣的理由,卻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,一件也不漏,真是奇怪得很。我越想忘記,就越是想起各種事來。真傷腦筋。」

我意識的一半,正為了獨自享有的時間被打攪而心煩,可是另一半卻開始被他的談話術所吸引。

「而且真的是栩栩如生地記起來喲。從那時候的天氣開始,到氣味為止。有時候,連自己也弄不清楚,到底真正的我,是活在哪裡的我?你有沒有這樣感覺過?」

「沒有。」雖然無意如此,可是我的話聽起來卻非常冷淡。不過對方絲毫沒有受傷的樣子,卻很快樂似地點了幾次頭繼續說:

「所以我還非常記得你的事,我剛剛在路上走著,透過玻璃窗一眼就認出你了,叫你一聲倒是打攪你了啊?」

「不。」我說。「不過我怎麼也想不起來,我覺得非常抱歉。」

「沒什麼好抱歉的。因為是我自己硬要找你的。請不要介意。到了該記起來的時候自然會記起來。就是這麼回事。」

「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,我不太喜歡猜謎語。」

「這不是猜謎語呀,也就是說,現在的我等於是沒有名字一樣,確實我以前是有個像樣的名字的,一個還沒弄髒閃閃發亮的東西。」他於是心情頗佳地笑笑。「這個你記得也好,說真的,不記得也好,不管怎麼樣我都幾乎沒有關係喲。」

咖啡送來了,他一付並不好喝似地啜著。我沒辦法捕捉他話中的真義。

「因為實在有太多水從橋下流過了。高中時代英語教科書上不是這樣寫著嗎?還記得嗎?」

高中時代?

「十年都過去了,很多事也真的都變了。當然現在的我,十年前應該是存在的,事實上感覺卻不對。好像我自己的內容有那裡變了似的,你覺得呢?」

「我不知道啊。」

他交抱雙臂,身體深埋進椅子裡,這下真的露出怎麼回事的表情了。

「結婚了嗎?」他維持那種姿態這樣問我。

「嗯。」

「孩子呢?」

「沒有啊。」

「我有一個噢,男孩子。」

小孩子的事到此打住,我們落入沈默。我含起一根香煙,他就用打火機幫我點火。

「那麼你在做什麼?」

「做一點小生意。」我回答。

「生意?」他嘴巴張開好一會兒才這樣說。

「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生意。」我這樣打著迷糊眼。

「不過我真驚訝啊。你居然在做生意。看起來不大適合的樣子。」

「是嗎?」我說。

「以前你老是在看書。」他一付不可思議的樣子繼續說著。

「書是現在也還在看哪。」我一面苦笑一面說。

「你不看百科全書嗎?」

「那個啊,有的時候當然也看吧。」

「其實,我現在就在到處賣百科全書。」

到現在為止,心中還占有一半成分對那男人的興趣,轉瞬之間便消失了。我嘆了一口氣,把香煙在煙灰缸揉熄。覺得臉都有點漲紅了似的。

「想倒是想要,不過現在沒錢,我才好不容易開始還貨款呢。」

「喂喂!別這樣,沒什麼好羞恥的啊,我跟你一樣窮。抬頭看見的是同一個天空,就這麼回事。而且我也並不打算向你推銷。說真的,我可以不必賣給日本人,怎麼說好呢?這是契約規定的。」

「日本人?」

「對,我專門賣給中國人,從電話簿找出中國人的家庭,然後挨家訪問。是誰想到的我不知道,不過倒真是個好主意,而且賣得也不錯。按個門鈴,遞上名片,如此而已,也就是所謂有一種同胞之誼……」

有個東西突然把我腦子裡的鎖打開了。

「我想到了!」

「真的?」

我把想起的名字說出口,原來他是我高中時代認識的中國人。

「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以中國人為對象推銷百科全書。」

當然我也不知道。在我記憶裡,他家教不錯,成績甚至在我之上。在女孩子之間也頗受歡迎。

「這是一段又長又暗淡的平凡話題,不問也罷。」他這麼說。

我默默點點頭。

「我為什麼開口叫你?一定是一時迷糊不知道在想什麼。或許因為我生來就缺少自我憐憫的能力。總之打攪你了吧?」

「不,沒關係。沒什麼打攪的。」我們越過桌子四目相對。「哪天我們再見個面吧。」

「那麼我差不多該走了。」他一面把香煙跟打火機收進口袋裡一面這樣說。「不能老在這裡賣嘴皮子,還有其他東西要賣呢。」

「你沒帶簡介嗎?」

「簡介?」

「百科全書啊。」

「啊。」他含糊地說。「現在沒帶,想看嗎?」

「想看看。」

「那麼我寄到你家好了。請告訴我好嗎?」

我從手冊撕下一頁,寫上住址交給他。他把紙工整地折四折收進名片夾裡。

「相當不錯的百科全書,照片很多,一定很有幫助噢。」

「不曉得要再過幾年,不過等我有錢的時候一定買。」

「那真好。」他的嘴角再度露出選舉海報照片似的微笑。「不過那個時候恐怕我已經跟百科全書絕緣。下次說不定去拉人壽保險,而且也是以中國人為對象
。」

5.

一個超過三十歲的男人,如果再以全速撞上籃球架,再一次枕著皮手套在葡萄棚下醒過來的話,這次我會說些什麼呢?不知道。不,或許我會喊道:喂,這裡也不是我的地方啊。

我是在山手線的電車裡想到這點的。我站在車門前面,手握著車票以免遺失,眼睛越過玻璃望著窗外的風景。我們的都市……那風景不知為何使我心情暗淡。都市生活著彷彿例行公事般陷入那熟悉、混濁一如咖啡果凍般的幽暗中。無邊無際地擁擠排列的樓房和住宅,朦朧而灰暗的天空。一面噴著廢氣一面排成長龍的車隊。狹窄而貧窮的木造公寓(那也是我的住宅)窗上掛著古舊棉布窗簾,那背後即是無數人的營生,自尊與自我憐憫的無止境的振幅。這就是都市。


這種掛在車內的一張廣告沒有任何差別。為了新的季節獻上新的口紅的一句廣告詞。找不到任何實體。被買空賣空支撐著繼續膨脹的商人的巨大帝國……。

「這裡,」她說:「差不多也不是我該呆的地方了。」

中國。

我讀過無數有關中國的書。從《史記》到《中國的赤星》。雖然如此,我的中國只不過是為我而存在的中國。或者是我本身。那也是我自己的紐約、我自己的彼得堡、我自己的地球、我自己的宇宙。

地球儀上黃色的中國。今後我可能不會去那個地方。那不是為我而存在的中國。我也不會去紐約或彼得堡。那也不是為我而存在的地方。我的放浪將在地下鐵的車子裡或計程車的後座上進行。我的冒險將在牙醫的候診室或銀行的窗口進行。我們什麼地方都能去,什麼地方也去不了。

東京。

然後有一天,在山手線的車廂裡,連這所謂東京的都市,也突然失去真實性……對了,這裡也不是我的地方。語言終將消逝,夢也將破滅。正如那原以為會永遠延續下去的無聊青春已經不知消失何方一樣,一切都將逝去。在消失無蹤之後,所剩下來的,大概只有沈重的沈默和無限的黑暗。

謬誤……謬誤,正如那位中國大學女生所說的一樣(或者如精神分析醫生所說的),或許結果總是欲望的相反。到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所謂的出口。

雖然如此,我依然將過去做為一個忠實的外野手的些微自豪收進皮箱底下,坐在港邊的石階上,等待著空白的水平線上,可能會出現的開往中國的貨船。並想像著中國街道上閃著光輝的屋頂,想像那綠色的草原。

因此我再也沒有什麼恐懼的。正如高飛犧牲長不怕內角球、革命家不怕斷頭臺一樣,如果那真的能實現的話……

朋友啊!

朋友啊!中國實在太遙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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